归有光:“下棋”和“掷骰子”
作者:李敏 日期:
2025-03-07 点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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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有光:“下棋”和“掷骰子”
江苏省盐城市明达高级中学 张锐
项脊轩光照不足,晴天可以“室始洞然”,但是在阴雨天或黄昏时段,光是触摸不到屋子深处的。这时候,我总想:归有光是否有一张黄花梨书桌?明代房屋进深较深,一张黄花梨书桌,摆在书房,黄昏时映出琥珀色的光泽。这种琥珀色的光,和轩外的黄昏有了呼应。归有光家有象笏,是其祖母夏氏的祖父太常公“宣德间执此以朝”的旧物。他母亲的家境也比较富裕,“外祖与其三兄,皆以资雄”,因此,他拥有一张黄花梨书桌似乎也合理。
我无意考证归有光有无黄花梨书桌,而是出于一种文学的想象。也许他应该有一张家传的斑驳的黄花梨小案桌,容他熟读经史。他趴在书桌上小憩时,梦到童年时光,母亲中夜觉寝,督促他暗诵《孝经》,“即熟读,无一字龃龉,乃喜”。我也是多事,把书架上王世襄《明式家具研究》拿下来翻看,古代案桌名字都那么美,褡裢桌、束腰月牙桌、扇面桌……若让我替归有光选,不妨是月牙桌,轻巧些,因为百年老屋总是漏雨,案桌轻些,他搬起来也方便不少。
“杂植兰桂竹木于庭”,兰在唐诗宋词里一再出现,空谷幽兰,象征君子之德,守得住寂寞。八月桂花香,这特有的香味提醒你一个季节的到来,而它最主要的妙处,是段末所言,“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,风移影动,珊珊可爱”。那么竹呢,可以联系《世说新语》里王徽之种竹的典故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。
我倒是更喜欢《红楼梦》里潇湘馆的对联,“宝鼎茶闲烟尚绿,幽窗棋罢指犹凉”。烟气是绿色的,捏起棋子的指头也略带凉意,没有一字提及竹,但所有的美皆是竹带来的。这种带有凉意的通感,在几竿疏竹掩映下的项脊轩里,想必归有光也能领略几分。
“借书满架”,分两处来说,一是书满架,二是借书。书满架,给人带来静谧之感。在我魔幻现实主义的想象里,拂晓第一道光从窗棂缝隙射入,光线迷蒙荡漾的项脊轩中,苏醒的蠹鱼把繁体字食尽,继续产卵。归有光滚一点庄子的秋水,泡一杯酽茶,草长莺飞的江南之色虚虚浮在氤氲水汽里。再说借书,书非借不能读也,好像这是穷人的“特权”。
归有光另一名篇《筠溪翁传》里写,有一野老名筠溪翁,他表达热情的方式就是赠书结纳,“举架上书悉以相赠,殆数百卷”。借书能借到书香,借到知识,借到交情。归有光的行文本事是,叙述家庭和朋友间的琐细事,极有情致。寻常文人,写野老无可着笔。归有光则不然,他先是听人提及老翁,在溪边住,草屋三四楹,每日吟哦,几个童子侍奉,整日足不出户,于是好奇拜谒。皮肤白皙的老叟好客,添茶赠书,一番交谈。回来后,归有光每每翻看借来的书,便想起老人,行文情韵天成。后来,归有光与筠溪翁失去联系。直到有一天朋友告诉他,老人已七十岁,看着却越发年轻,归有光惊叹不已。但是归有光在此处忽用陡笔,转而写到当年筠溪翁赠书的时分,正值岁暮,“天风憭栗,野草枯黄”,妻子、儿子准备茶酒等待,见归有光挟书而还,皆喜。但是一两年后,妻儿皆亡。后来筠溪翁托人带话问候归有光。这时候,从归有光的角度来看,鹤发童颜的野老如千岁老人,见证了生离死别,沧海桑田。他是神仙,是高士,徜徉在吴淞烟水里。归有光是在写这位野老,还是抚今追昔怀念妻儿?我觉得都有,浑然不可分。世间事,儿女情长,灯火可亲,原本漫长。七十老叟,俗人以为的风烛残年,在野老身上却见不到阑珊之意。这篇文章结尾虚谈浩渺,其实也是在追忆故人和妻儿,却和《项脊轩志》的追忆笔法不同。
《项脊轩志》是有章可循的叙述,此篇则显得纷纭。我因“借书满架”,引出借书,引出野老,你们莫怪我横生枝节,这里都有归有光情深意切的回忆,同一机杼,别样文心。所谓文章大家,归有光被桐城派尊为“明文第一”,非浪得虚名。忽然想起江弱水的《诗的八堂课》,他说文章有两种写法,一种是下棋,另一种是类似掷骰子。下棋是有章可循的,调动自己的经验和技术,而掷骰子是凭运气,不可强求。我觉得《项脊轩志》的写法,像一局棋,层层推进。而《筠溪翁传》里回忆故人、妻儿,则像掷骰子,笔法空灵,可遇不可求。